疊甲‧破防‧求生欲（3）求生欲：以騰訊 為例

收聽連結 「求生欲」這個概念跟「疊甲」很接近，都是為了生存，為能過審，為怕被罵，而努力往「政治正確」，往官方話語靠攏，作出各種違心之論。而你如果做得太用力了，人家一看，覺得太超過，那他可能就會笑說你「很有求生欲」或「求生欲很強」。 那「求生欲」和「疊甲」有什麼區別呢？大概就在，「疊甲」所預防的，是來自不特定人士的質疑；而「求生欲」，通常就是朝向一個確實存在的權力──也就是官方、領導、審核人員──向這個權力幹嘛呢？ ──跪舔。「跪舔」這個詞有點難聽，但我想不到有什麼詞比它更貼切的。而且，更悲哀的現實是，你通常只是對著空氣作出跪舔的姿態，而權力還不一定會伸出手腳來給你舔，不然人家怎麼叫權力呢？假使它說一句「知道了」，那就已經是非常給你面子了。你完全不知道你這樣跪舔，它會不會開心；你只知道，如果你不認真把這個跪舔的姿態做好做滿，你接下來就很可能會陷入那種「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會被整」的無邊的恐懼。 在這種恐懼之下，你只能放下自尊，放棄你對優越感的渴求，就乖乖對著虛空跪舔，任旁人來恥笑。──當然，一般人平常不太會陷入這樣的情境，除非你有一些支配欲變態強的上司或伴侶，愛看你給他演這種戲。然而，如果不是一般人，而是公司，特別是很容易踩到紅線的文化產業，那就很傷腦筋了： 如果你「自我審查」太嚴格，跪舔太用力，「求生欲」壓倒一切，那你產品可能就無趣，消費者也可能看不起你，你失去市場。相對的，你如果故意跟權力作對，那除非你一開始就沒想在它的地盤做生意，否則很可能曇花一現，秀完就死了。其次，有些小團隊會想要打擦邊球，如一句流行語說「在作死的邊緣反覆試探」，左右橫跳，這樣你如果操作得當，可能會令人興奮，吸引到一波流量，而當局呢，除非有人舉報你，否則大概也不怎麼會意識到你的存在，畢竟每天新東西那麼多，哪管得過來。然而成功以後，你公司規模有所成長了，決策和作風通常也就不能不趨向保守，畢竟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。 這裡我就可以講一家最有「求生欲」的大公司，騰訊的求生姿勢。 2018年，我在北京，在一家遊戲媒體觸樂網工作，有一次我就去參加騰訊一年一度的發布會，那年它還有個標題叫「向愛而生」，這種一聽就很假，令人忍俊不禁的口號。 像騰訊這種大廠的發布會呢，慣例就是，他們會租一個大場地，在一棟國際會議中心之類的大樓包下兩三層，會場裡面就像電影院、大劇院那樣，會有超大的屏幕，然後一批人輪流到台上播片、講話，我們就在座位上看；早上大場完了以後，下午還有幾個小場，這樣興師動眾搞一整天，不知道要花幾百萬，還是幾千萬？然而你能這樣燒錢，才表示你是大公司、巨無霸。 那這發布會都在發布些什麼呢？一般來說，無非就是我們今年接下來又要做哪些遊戲，要拍哪些劇，還有什麼「打造精品文化ＩＰ」之類你一聽就覺得很空洞、但換你來編你也好不到哪裡去的大話。然而，騰訊除了這些，還花了很大的力氣，來講「社會責任」，特別是講「未成年人保護」，講他們已經做了哪些、還會再做哪些來讓家長放心，這些你直覺就知道絕對不是他們真心想做的，自縛手腳的事情。那為什麼要做，還要這麼用力地講呢？再簡單不過了，就是為了生存。 騰訊，本世紀初從即時通訊軟體ＱＱ起家，然後靠著社交優勢、渠道優勢，趕上中國大陸網路遊戲產業崛起的風口，一步步長成了如今全世界最大、最有錢的遊戲公司，它在大賺特賺的同時，也承受了最多開向電子遊戲的炮火。我們有很多報導都採訪過，騰訊遊戲的客服部門是怎樣的工作狀態？除了解決玩家的問題，還有一大部份，就是應付各種家長：憤怒的家長、狂躁的家長、煩惱的家長、絕望的家長，罵說我兒子被你們遊戲騙去充值了多少錢我們要退款，罵說為什麼國家不把遊戲通通都禁掉，或者哭訴說我不知道還能怎麼管小孩了，現在已經完全無法溝通。…… 你如果上網檢索一下騰訊客服的風評，你會看到，它通常評價很低，大部份都是用AI，人工客服的態度通常也很敷衍，而且人力永遠不夠，畢竟用戶太多了嘛。可是，騰訊遊戲的客服卻是例外，反應速度和服務態度都不差，這一來是因為遊戲玩家有些是真的充了很多錢的，他們後台看得到，這衣食父母得伺候好；二來就是因為家長。你不會知道喪失理性的家長能有多可怕，你也不知道這些家長裡面有沒有誰是有關係的，又有誰自己就是體制內的，更可怕的是，按照主流社會那些反對「玩物喪志」的價值觀，這些家長還佔著道理。 如果論打官司，騰訊有個外號叫「南山必勝客」，因為他們總部在深圳的南山區，他們在那裡法院打官司的時候幾乎從來沒輸過，交稅多，關係硬嘛。然而你關係再硬，你不能讓官方難做。那官方是什麼態度呢？ 這裡我要跟大家溝通一個觀念，就是不要把改革開放以後的中共官方，當成我們以前戒嚴時代一些學校老師、教官那種死板的教條主義者。中國傳統「萬般皆下品，唯有讀書高」的觀念，的確在這幾十年的中國大陸還是主流；但你如果真正站在中共官方的角度，你會發現他們真正在乎的，是更實際的東西。什麼是更實際的東西呢？第一，是穩定；第二，是稅收。 台灣在1980-90年代有過一段把「電動玩具」妖魔化的歷史，那時候新聞經常報導的是電動間龍蛇混雜，常有不良少年出沒；那時候我們在讀書，也的確耳聞目睹過很多這種事，這樣一來，電動玩具就被打成「社會亂源」之一了，直到90年代末，網咖取代了電動間，電腦上的連線遊戲比之前大台的更好玩，而且電腦本來也可以用來做正經事的嘛，我們也漸漸長大了，這種把遊戲給妖魔化的認知才漸漸洗掉。 中國大陸在2000年代，也有差不多的經歷，各種「黑網吧」遍地開花，然後在傳出一些惡性事件以後，遊戲也被家長和一些官方媒體給妖魔化了。但你如果去問一下真的在那段時間當過警察、管過治安，有相關見聞的人，你會聽到另外一種實話，就是：有了網吧以後，社會治安大為改善了，因為很多讀書讀不好的青少年都來打遊戲，然後或許找到一些相關的工作，就不在外面拉幫結派打架鬧事了。 當然，社會治安大為改善，主要還是因為加入了WTO，中國大陸成為世界工廠，人有正事可做，自然就不會再像之前那樣逼出許多窮兇極惡的悍匪。然而不管什麼時代，都不免有一些讀書讀不好，家庭環境也不夠好，還不太能適應社會的青少年，他們比較容易走上歧途，算是社會的不穩定因素。那官方怎麼不管管呢？當然不是完全沒管，但實在管不過來。然而，電子遊戲的出現，就幫忙排解了這樣一個大難題，同時也創造了大量的工作機會和稅收。 所以說，遊戲產業的發達，事實上是對官方有利的，而且不是小利，是大利。反而，很多家長認為小孩就應該乖乖守規矩，讀書升學找工作，這是有害的，因為那個「規矩」本身有問題，而且大多數人真正在想、在做的，不是「守規矩」，而是在規則內拚命給自己小孩爭取一個好位置，乃至修改規則，這樣久了以後，就一定會有一堆會玩的人把規則玩壞，然後一大堆在無限內卷中精疲力盡的家長和「小鎮做題家」發現這條路的回報越來越低，而國家除了眼睜睜看著社會資源畸型流向教育培訓行業，和那些軍事化管理的變態中學，也沒能得到真正想要的創新型人材，或願意老老實實做基層工作的工具人，只養出了一批批欲求不滿又怨氣深藏的，技能全點在考試上面，年紀輕輕就已經泯滅了理想和熱情，然後做人做事還得從頭學起的，原本應該可以很聰明的一代人。 說到這裡可能扯得有點遠，但其實並不遠。這幾年，中共官方已經明確出台了文件和政策，一方面向遊戲產業表示了支持，一方面打擊了教培行業，並且下達了改革中小學教學與考試的方針，大致上是要大幅減少死背硬記的內容，而大幅增加需要靈活應變的情景式考題和綜合類考題，就是可能一題裡面你需要語文、數學、物理都過關才答得出來。當然，這改革會不會見效，還有待觀察，但重點是，現在的中共官方，在牽涉到權力穩定、階級流動、經濟發展這些關乎國本的要命的問題上，絕對不是死板的教條主義者。很多時候顯得僵化，是因為還沒有夠好的辦法，還沒有足夠的能量去把這整盤大棋下起來。 所以，在這種情勢下，民間企業，尤其像騰訊這樣的巨頭，你懂不懂事，能不能自覺地配合國家戰略，而不是等到官方施壓你再來做，就很重要了。騰訊就一直很懂事，很有自知之明，知道它靠遊戲起家，在傳統家長看來是有原罪的；同時他做遊戲就靠會抄、會併購，然後用比別人強大的運營能力取勝，這在硬核的玩家和文化人眼中也上不了檔次。唯有一點可以確定的，就是只要它抱緊官方大腿，聽黨話、跟黨走，官方不會不讓他賺。 於是我們就看到了，二十幾年來，自從騰訊發達以來，它沒有一年不挨罵，而他們的應對策略，就是乖乖挨罵。保守勢力攻擊遊戲業，官方也要藉此對遊戲業施壓，但又不希望遊戲業真的死，騰訊就積極配合，什麼社會責任，什麼未成年人保護，都非常用力去做，同時也把觸手伸到大學裡面，對學生是開出各種實習機會，對老師是合作把「遊戲學」這個在歐美也很新的學科建立起來，他們出了一本書就叫《遊戲學》，我也有寫過書評，那本書多人合寫，寫得坑坑疤疤的，這一章想站在學者立場給遊戲提供合法性，下一章想站在玩家立場博一博感情，然後到社會責任的相關章節又是滿篇的官腔，求生欲拉滿，寫給領導看的。 總之，面對輿論，以及真正的權力，騰訊的姿態一直是相當的低；騰訊創始人馬化騰，也很少公開發言，偶爾公開發言的時候，也非常謹小慎微，非常低調，不敢說出任何可能引起爭議的話。用一個大陸網友常用的字來形容的話，就是「茍」，「茍且偷生」的茍，馬化騰就這樣一直茍到今天，而讓騰訊得以繼續悶聲發大財。現在騰訊還是挨罵，我們玩家還是看不起它，但我們很清楚它死不了。 相對的，阿里巴巴的馬雲，靠淘寶和支付寶成功以後就飄了起來，拉幫結社，指點江山，在2010年代前半頗有青年導師、創業教主的態勢，然後還想更進一步，把他們金融服務的觸手伸到國家的地盤，意圖影響政策修訂，跟國有銀行搶生意，然後就不出意外地被錘了。一錘下去，阿里巴巴也很快乖乖展現了「求生欲」，又是捐款，又是社會責任。 所以，說回2018年那場騰訊發布會，我聽騰訊那些人講了一天的官腔官調，感想是什麼呢？ 一開始我是想笑，但轉念一想，我就覺得：這樣也好。什麼「向愛而生」，雖然很假，但這至少表示，他們願意努力地假給你看，向官方以及全社會繼續傳達一個訊號，就是我們不會越雷池一步。哪怕他們騰訊已經是坐擁十幾億用戶的巨無霸，他們也不會滋長什麼更進一步的政治野心，不會敢患上什麼想要教育社會大眾的大頭症。 反觀我們「自由世界」一些慣老闆、企業家、霸道總裁，有錢了就以為自己真的是天縱英才、掌握了真理，然後出來講幹話，被罵到狗血淋頭，然後公司也倒楣，成為世人笑柄，這種事情大家應該都數得出幾個。相對的，一直保持著低調和「求生欲」的騰訊，雖然可以說很無聊，不讓我們看好戲，但這是不是也能提示我們，什麼才是「和權力共舞」的正確姿勢呢？再說，大家平常討厭中共的專制，可是在騰訊和阿里巴巴的事例上，你是不是也會想到，什麼叫「惡馬惡人騎」呢？